家書抵萬金：談《故鄉的雨》的改編脈絡
若要談鄭國江，除了兒歌，始終離不開流行曲。
在70–80年代香港粵語流行曲全盛期，不少歌曲都從外國改編而來，前文提過香港版歌詞毋須跟原版相同，除了原版歌詞的背景及主題未必適合香港，往往詞作亦須配合歌者的形象及風格，填詞人因此就多數會自由發揮。但如果原詞的內容涉及普世價值、或題材可適用於香港，填詞人仍會翻譯原詞，保留原意。黃霑的《世界真細小》、林振強的《三人行》、許冠傑的《木屋區》等就是例子，而鄭國江在翻譯及改編歌詞方面亦確有一手，且有不少佳作。
筆者仍會將焦點放在鄭氏所改編的日本歌曲，今次先談薰妮主唱的《故鄉的雨》。
《故鄉的雨》原曲是千昌夫主唱的《北国の春》，內容主要是身處外地的遊子回想起故鄉日本北方春天的景色，繼而泛起思鄉之情。此歌旋律優美，在亞洲各地大受歡迎，國語版都出現幾個版本，除照用原名《北國之春》外，也有《我和你》和《榕樹下》，前者由鄧麗君主唱。
先看看原詞：
原版歌詞 (連網上出現的中譯)
白樺 青空 南風 (白樺 藍天 南風)
こぶし咲くあの丘北国の (開滿辛夷的北國山丘)
ああ北国の春 (啊 北國的春天)
季節が都会では わからないだろと (在都市裡不會感覺季節的變化吧)
届いたおふくろの 小さな包み (剛收到母親寄來的小包裹)
あの故郷へ 帰ろかな 帰ろかな (那故鄉 回去一趟吧 回去一趟吧)
雪どけ せせらぎ 丸木橋 (融雪 溪流聲 獨木橋)
からまつの芽がふく北国の (在發芽的北國落葉松)
ああ北国の春 (啊 北國的春天)
好きだとおたがいに (彼此都說不出「我愛你」)
いいだせないまま (而老是懸在心裡)
別れてもう五年 あの娘はどうしてる (別後已經五年的那姑娘未知近況如何)
あの故郷へ 帰ろかな 帰ろかな (那故鄉 回去一趟吧 回去一趟吧)
やまぶき 朝霧 水車小屋 (棣棠花 朝霧 水車小屋)
わらべ唄きこえる北国の (聽得到北國的童謠)
ああ北国の春 (啊 北國的春天)
あにきもおやじ似で 無口なふたりが (哥哥也和父親一樣的沉默寡言)
たまには酒でも 飲んでるだろか (而這樣的兩人 是否偶而也在飲酒)
あの故郷へ 帰ろかな 帰ろかな (那故鄉 回去一趟吧 回去一趟吧)
三段歌詞的首句，都是三種景物，構成「北國之春」生機勃勃的景色，手法與馬致遠《天淨沙‧秋思》很相似(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筆者懷疑原詞作者井出博正也對元曲有所認識。同時，原詞十分注重季節，除描述冬去春來景物的變化，也特別強調「在都市裡不會感覺季節的變化吧」，看得出它受日本傳統的俳句影響甚深。整首詞主要描寫在城市的主角對故鄉的遙想，但與身處同一時空中的故鄉中人的交流篇幅不多，僅得「剛收到母親寄來的小包裹」；即使是主角回想往事，都是靜態或緩慢的影像。結合以上種種，原詞的懷鄉情感就偏向含蓄內歛。
如前文所言，鄭氏翻譯和改編歌詞多數會擷取原詞核心元素，而少有在同樣位置逐字逐句對等翻譯。《北国の春》的主題是懷鄉，《故鄉的雨》當然就環繞這題材 (多數改編版本亦如是)。但原詞描寫的景物對香港人而言未必很能牽動鄉愁；景物雖構成一幅美圖，但比較瑣碎。鄭氏大刀闊斧，只留下兩件景物，並變成「燕子」、「細雨」，它們在鄉間時常出現，似是信手拈來，其實內有玄機。
不得不提的一點，日語是多音節，而中文只需較少音節就可表達意思，因此中文歌詞往往能裝載更多東西 (《忍者小靈精》亦是其中一例)。剛才提過原詞對人際交流著墨不多，其實詞中「母親的包裹」大有發展空間：裡面裝著什麼？有沒有其他信息？為什麼會牽動主角想盡快回鄉？既然如此，而歌曲亦藉中文的特性騰出不少空位，鄭氏就將原先「母親的包裹」變成「一封家書」，亦乘機表演他的拿手好戲：家庭。
或者鄭氏認為，懷鄉不止是懷念家鄉的物，更重要是家鄉的情。因此兩段歌詞首句的排比句，就由宏觀(鄉中景色)變成微觀(主角手中的東西和情感)。原版歌詞共三段，每段都由景物作引子帶到主角自身的情感上，因此每段可獨立成篇，但歌詞會不斷重複，「ああ北国の春」和「あの故郷へ 帰ろかな 帰ろかな」就出現三次。來到港版，鄭氏將歌詞濃縮成兩段，但層次較分明，首段專注描寫景物，藉此帶到次段主力描寫親子之情和鄉間往事。原詞出現的舊情人一段則全部刪掉。
歌曲一開始，整個畫面縮在數張紙上：先收到家書，然後讀到信中首句的「關注」和「體已語」(可能是「你好嗎？近來生活好不好？」)，構成一個次序；鄭氏在其著作《詞話人生》也提及那是一組很有力的鋪排(雖然他認為那只是無心插柳)：「一封」、「一聲」、「一句」，連綿而不重複地開展，很能引起聽眾的注意，達致「醒耳」之效。與其像原詞簡單列出景物，鄭氏更深入描寫鄉間的「燕子」和「雨」：主角兒時常見綿綿細「雨」；「燕子」在舊居築巢。家書裡恰巧問到主角有否記掛它們，如此一問，就開展下一段歌詞，亦解答鄭氏為什麼選擇這兩件東西入詞。
在第二段起首，不再是三件事物排比的格式，開宗明義提到「爸爸的心 媽媽的意」才是真正牽動主角的東西；說罷「入我眼裡 心裡滿是歉意」後就來一句「繁忙鬧市看不到喜歡的雨」。春雨滋潤萬物成長，鄭氏顯然將「雨」比擬作雙親的養育之愛，並以此借喻入詞，亦呼應首段「滴滴細雨語兒時」，尤具匠心。之後就來一段主角的童年快樂回憶，並掛念家中兩老，一時感觸，希望立刻回老家。原詞在每段結尾的「あの故郷へ 帰ろかな 帰ろかな」(那故鄉 回去一趟吧 回去一趟吧)，來到港版，鄭氏將家鄉的燕子與主角結合，「願似燕子 家鄉飛去」。港版歌詞能夠以景物為喻和鋪排主角的心情，比原版更勝一籌。
情感方面，港版一改原詞的含蓄，主角的心情顯而易見，先是收到家書的「快慰」，然後愧於未盡孝道的「歉意」，繼而「淚兒垂」。港日文化不同，香港人較容易將情感外露，因此《故鄉的雨》受益於鄭氏的顯淺易明詞作風格，聽眾很容易就憑詞代入歌中主角的心情。
《故鄉的雨》完成於七十年代末，是薰妮繼《每當變幻時》後另一首大紅之作。當時亦正值港人回鄉探親熱潮，鄭氏認為這歌大紅其中一個主因，就是港人不斷帶錄音帶回鄉作手信，但筆者更相信，經鄭氏妙筆改編後的歌詞較貼近香港和大陸的情況，身在兩地的聽眾都會被歌詞觸動。盧國沾曾提過，一首歌總有它的命運。好歌配好時機，對鄭國江、薰妮，以至聽眾，確是三生有幸。
香港版歌詞
一封家書 一聲關注 一句平常的體已語
令我快慰 心裡滿是暖意
猶如令我置身春暉裡
重提到家中簷前舊燕 重回舊裡家中居
信中寫到家鄉的雨 滴滴細雨語兒時
問我有否記掛舊燕子 家鄉的細雨
爸爸的心 媽媽的意 充滿慈祥的關注
入我眼裡 心裡滿是歉意
繁忙鬧市看不到喜歡的雨
難忘記 我學牛郎騎父背 童謠漫唱一家歡喜
母親的笑深深記 望著這信淚兒垂
念到故鄉倆老 願似燕子 家鄉飛去